奧運光環之外的楊傳廣──羅馬奧運銀牌六十五周年懷鐵人

「亞洲鐵人」楊傳廣(左)1960年羅馬奧運田徑男子十項運動中得銀牌,敗給美國名將強生(中)。(美聯社)




知道楊傳廣的名字,當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不只是因為他是亞運、奧運田徑十項全能的英雄、亞洲鐵人,是我們臺東、原住民的光榮;更是因為他是我二表哥孫天成和二表姐孫惠妹在臺東農校的同班同學,從小就從他們的口中聽聞有關於他在學校的種種軼事,包括他的身材、笑話和他在各項運動項目的天賦。我的表姨丈陸森寶不但是楊傳廣就讀臺東農校時期的體育老師,在他羅馬奧運比賽(1960)的時候還特別創作了一首日語、國語摻雜的〈楊傳廣應援歌〉,表達族人加油、打氣的熱情支持。1964年政府為楊傳廣在他馬蘭老家旁搭建了一座「鐵人之家」,是當時卑南平原上最為高聳的樓房,五個圓圈一個「V」字形奧運獎牌的Logo,格外醒目。從少年時代,楊傳廣對我們這一代的人來說,他一直是一個為國爭光、勝利的符號。
但真正認識楊傳廣卻是在1994年底到1995年中,《山海文化雙月刊》特別籌畫製作了「臺灣原住民運動專輯」,分上、中、下三期刊出。田徑的部分,我們不但做了專訪,也舉辦了一場座談會,邀來紀政、吳阿民等田徑高手,當然「C.K.楊」更是重中之重的貴賓。第一次握手見面,媒體上塑造成「傻將」刻板印象未除,覺得他不過就是運動場上偉大的健將而已。不料他在座談會上的發言,及事後和他的交談,立刻發覺到事情根本不是媒體形容的那麼一回事。一個長年在國際重要運動競賽場上進出的偉大選手,無論在見識和氣度上,都有超越一般人的眼界。
他對臺灣體育文化一針見血的評斷,對自己運動人生的體悟,遠遠超出臺灣器識狹窄、目光如豆的集體精神狀態。從某種角度說,楊傳廣和當時的臺灣社會是格格不入的,他伸展出來的手腳,和封閉、自戀的臺灣社會,完全不是同一個格局。
事實證明,許多和楊傳廣接觸過的人都證實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在各項田徑項目快速精進的成績,除了天賦的體能,更需要一個敏銳的心智和平衡的內在,那是一種綜合性的人格特質。那次山海文化雜誌社體育專題製作中的會晤,使我對楊傳廣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也深刻理解1980年代初他從政的初衷,以及後來弄得傷痕累累的原因。
1964年東京奧運失利之後,臺灣畸形的體育文化,很快地將楊傳廣的奧運光環抹髒,各種奇奇怪怪的謠言、猜測,充斥在報章雜誌上。不過,對楊傳廣全面性封殺還是因為他投入政治這件事。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之後,為強化自己在臺灣的民意及合法性基礎,自1972年起陸續舉辦立法委員增額選舉,逐步改造國會。這樣的改變,也開啟了原住民進入中央民意機構(立法院)的機會。第一次(1972)、第二次(1975)立法委員增額選舉,原住民以「山胞」的身分可以保有一席的名額,兩次都是國民黨提名的華愛(排灣族)贏得選舉。第三次(1980)增額選舉,原住民部分增設為兩個選區:「山地山胞」、「平地山胞」。結果分別由國民黨提名的華愛和林通宏(阿美族〉贏得席次。
對原住民來說,這樣的政治安排,當然有它正面的影響和意義,顯示原住民的政治參與可以從地方層級(省議會) 提升到中央層級的位置,具有更大的發言權。楊傳廣雖然在東京奧運失利後,開始受到一些負面傳聞的影響,但「奧運」的光環餘威猶在。1968年,為贊助改善臺灣運動設施、推廣全民運動,楊傳廣和「飛躍的羚羊」紀政發起了「一人一元運動」,引起相當的回響。1970年代,楊傳廣不但拍過電影,還擔任蒙特婁奧運選手集訓隊的總教練。1979年,應體育訓練總會之邀請,擔任左營訓練中心之總監督,並擔任青少年田徑總教練,培養了蕭春蘭、李福恩、古金水等田徑名將。
這段期間,為奧運會籍的問題,楊傳廣和紀政參與頗深。1981年中華奧運會與國際奧會簽署《洛桑協議》,正式決定我國會名、會徽、會旗及會歌的內容。兩位奧運銀牌、銅牌得主的國際聲望與人脈,一定發揮了正面的影響力。果然,1983年立法委員第四次增額選舉,楊傳廣和紀政分別受到國民黨的提名,當選立法委員,這當然是體育界盛事。對楊傳廣而言,立法委員的身分具有雙重的使命,一是為體育環境的改善和人才的培育,一是為原住民整體權益的促進和提升,兩者都是不容易的事。體育和原住民在當時的社會、政治氛圍裡,都屬邊緣的議題,僅具符號操作的意義,沒有人真正關心它實際的內涵。
做為一個具有國際視野的原住民新科立委來說,不需要什麼高深的政治智慧,楊傳廣一定一眼看出,當年黨國體制之下,原住民和體育文化的虛虛實實。他從政之路的挑戰就在這裡,尷尬(我不認為是悲劇)也在這裡。體育人的身分和原住民的身分,能不能掙脫或超越黨國或黨派的捆綁,做出合乎自己身分的決斷?
無論是體育或原住民事務,楊傳廣一定想突破一些藩籬、一些條條框框,而這不一定是執政的國民黨所樂見。果然,1986年第五次立法委員增額選舉,楊傳廣未獲國民黨提名,結束了立委三年的任期。對臺灣政治演變熟悉的人,一定會敏銳地意識到1986年對臺灣政治史的涵義。
那一年「民主進步黨」突破黨禁宣布成立,臺灣政治環境、民主憲政開始走上一條全新的道路。1987年臺灣解除實行了整整三十八年的戒嚴令,黨禁、報禁,隨即一併解除。1988年初蔣經國過世,結束動員戡亂體制、修憲、廢除國民大會、國會全面改選,一直到 1996年的總統直選。那十年是臺灣最有活力的年代。楊傳廣對這樣的政治局面之變化,肯定受到了鼓舞,他看到原住民在臺灣政局動盪的夾縫中潛藏的能量。
1989年他加入正積極穩固並擴大自己政治版圖的民進黨,並代表該政黨投入臺東縣縣長的競選,結果以慘敗收場。國民黨將其開除黨籍、民進黨將其丟包,楊傳廣事業生涯跌入谷底。當年他五十六歲,距他2007年七十四歲病逝,足足在低潮中渡過了將近二十年的歲月,一代世界級的運動巨星就此隕落。
我費一些筆墨詳述這些政治背景,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楊傳廣人生「悲劇」 (如果仍要勉強用這個形容詞)的關鍵點,也是誣蔑他,取笑他是「傻將」的根源。
在我看來,容或起了一點小野心,又或許缺乏了必要的自我評估及政治計算,楊傳廣當年投入政治是有他的勇氣和視野高度的。他一定清楚地看出,像體育或原住民這樣弱勢邊緣的議題,是不可能在「單一」、「壟斷」集權政黨的籠罩下健康發展、贏得突破。
事實證明,1990年代之後體育尤其是原住民法政存在的全面展開,就是在多黨折衝的環境下成為現實。這當中衝撞的主力,從原住民這方面來看,都是幾位不受政黨羈絆的原住民政治精英領頭的,比如蔡中涵、瓦歷斯‧貝林、高金素梅等等,受黨籍約束的政治人物,遇到民族關鍵的提案,能發揮的空間非常有限。甚至後來當選臺東縣長的陳建年,他是臺灣政治史上目前唯一透過選舉擔任縣長的原住民政治領袖,也是在靈活進出於不同政黨之間,才得以維繫其政治影響力。
從這個角度說,我認為楊傳廣不是「傻將」,他的政治判斷有一定的高度,他是突破弱勢政治的先驅者。現在兩黨甚至多黨政治的格局已經穩固了,各政黨有各自推出的原住民代表。今年(2025)體育署升格為「運動部」 ,任命奧運金牌國手李洋為首任部長;「假日飛刀手」阿美族陳義信也接任了原住民族委員會政務副主委;昔日的弱勢政務,是否可以朝向一個更健全的道路邁進,令人充滿期待。每回顧這段歷史的發展,楊傳廣高大的身影、沉穩說話的態度、眺望遠方的眼神,總會在我腦海中徘徊,揮之不去。
今年(2025)是楊傳廣獲羅馬奧運銀牌六十五周年,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剛完成《楊傳廣人物傳》研究案,由國立臺東大學董恕明教授和許秀霞教授、林清財教授共同執行。三位教授詳盡爬梳了有關楊傳廣的各種資料,拜訪他培養的學生、朋友、家屬和部落族人,我們終於可以擁有一本較詳實向我們奧運英雄致敬的傳記。
傳記中,大部分的受訪人對楊傳廣投入政治的個人決定都表示惋惜,我卻嘗試從當年臺灣劇烈變動的社會、法政背景,重新理解一個有理想的原住民、有抱負的運動員,當下不容自已的政治抉擇。這個抉擇需要冒險的勇氣,成敗的後果,也只能自己承擔。印象中,即使後來的十多年,無論自己如何被人漠視、生活困頓艱難,楊傳廣對自己的抉擇從未表示後悔,並始終保持一貫的樂觀與開朗,族人、朋友和弟子們依然愛戴他、敬重他。
傳記的第二章、第三章,林清財教授花了不少篇幅描述楊傳廣所屬的馬蘭阿美族部落的文化底蘊,指出阿美族傳統母系社會(fayi)對楊傳廣生命的深刻影響。這不僅表現在他和母親及三妹的深厚情感,同時也說明了他晚年病重時回到加州妻子身邊,過世後安葬於文圖拉郡(Ventura)常春藤草坪紀念公園 (Ivy Lawn Memorial Park)的決定。他並未歸葬臺灣,女性才是阿美族男性的最終歸宿。
傳統力量的強韌性,也反映在楊傳廣因受到「金母娘娘」的感應,成了乩童;1978年他搭蓋的「玉璽宮」落成,正式做了廟公。訪談資料顯示,楊傳廣的感應體質早在羅馬奧運前就意識到了。有人說,楊傳廣因臺東縣長選舉失敗,生活困頓因而進入神道。這也成了外界批評和嘲笑他的題材之一。其實傳統部落文化裡,巫的體質來自天擇。吳阿民提到,有一回他借宿楊傳廣左營訓練中心的小房間,竟一夜睡不安穩。原來,當時信仰基督教的楊傳廣夫人來臺,為避免爭執,他將金母娘娘藏在小房間的床舖底下有以致之。這樣看來,楊傳廣篤信金母娘娘有其傳統文化中巫系的根源,儘管外界批判、嘲諷的聲量大,他皆能坦然面對,毫不遮掩、更不退縮。他將其宮廟命名為「玉璽宮」,顯然是為感念時任中華民國體育協會的理事長黎玉璽將軍,而他道場裡的金母娘娘、東華帝君和其他諸神明,皆披上了阿美族的霞帔。董恕明教授總結說:「這給予楊傳廣這位偉大的運動家,在運動的競技場、人間的賽道上,另闢了一方天地。在這道堂中,是傳統漢人的民間道教信仰,也是『阿美化』了的道場。人界與天界,在信仰的道路上,跨彊越界,互為表裡,族群融合」 。
田徑十項運動銀牌、超越九千分的奧運光環之外,如果我們肯多費一點心思,細細體察楊傳廣的一生,我們一定可以發現他更為豐富的一面。為原住民、為體育、為政治、為文化、為信仰、為家庭、為朋友、為學生……,他都為我們展現了令人驚嘆的生命風景,值得永遠追念。楊傳廣的得意門生,前長濱鄉老鄉長「亞洲飛豹」潘榮宗,排除萬難,2021年起開始舉辦楊傳廣盃田徑賽,正逢新冠疫情期間,卻不減原住民族人參與的熱情。2023年七月底,「楊傳廣盃全國長青田徑錦標賽」在花蓮美崙田徑場舉行,共有來自全國十四支、國外一支隊伍,合計一百七十四位長青運動員參加。紀政抱病出席,場面動人,我深受感染。這幾年楊傳廣盃賽事仍在持續,彷彿一顆頑強的意志,不忍並抗拒去遺忘一位偉大運動員活出過的傳奇。
